关于命运的探讨
发布时间:2015.01.14      浏览次数:

关于命运的探讨

 

中国人信命,犹如西方人信上帝。国人信命,是因为崇拜自然而不信神,人如万物皆有自然规律焉。西人信神,是因为崇拜上帝,认为人与宇宙万物皆是由万能的上帝创造的。就这一点,我一直为我们伟大的祖先而自豪。其人生智慧,从两种文明形成之初,就高于西人了。
但自古至今,国人亦不是一窝蜂地信命。思想界,依然有信命与不信命两种观点。信命者如孔子,列子,孟子,王充等。孔子曰:“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;道之将废也与,命也。”孟子说:“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”曾国藩在给他儿子曾纪泽的家书里写道:“天下万事皆有前定,丝毫不能以人力强求,纷纷思虑,亦何补耶?”老百姓则常言“一切都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”这种观点认为,命运是不能改变的,我们只有“顺受其正”的份儿,人力强求是没有什么补益作用的。
有信命者,自然有不信者。荀子就曰:“大天而思之,孰与物畜而制之。”我们可以把天命当作一种生物来蓄养和控制。《逸周书·文传》则明确指出:“人强胜天。”宋代刘过的《襄阳歌》也说:“人定兮胜天。”这些人都认为命运是自己掌握的,人定胜天。但在那个时代,他们实践过“人定胜天”吗?没有。自古至今,廿五史,记载过谁胜过天的例证吗?没有。别说胜天,就是胜地也难。当年的愚公,就梦想胜地的。他想用一家子子孙孙的力量移掉门前的两座大山,智叟听说就劝他,以你子子孙孙的人力怎么可能呢?愚公其实没挖一锨土石的,是他立志移山的精神感动了老天,派两个神仙样大力士才背走两座大山的。所胜者,还是天道的力量,而不是人道的力量。愚公者,愚蠢也,智叟者,智慧也。愚公移山的典故,本意是讲智慧优于愚蠢、智慧胜于愚蠢。而我自小学开始,就被传统教育忽悠了,要我们学习“愚公移山”的精神,后来,我读国学,读历史,才知道我们应该学习的是智叟的智慧,而不是学习愚公愚蠢的不切实际的蛮干作风。毛老人家亦搞过“人定胜天”的实践,举国学愚公,大炼钢铁,大搞人民公社,结果真正与愚公一样愚蠢,不切实际,换来了三年人祸天灾。孔子五十而知命,毛老人家到了晚年,亦信了命。八十三岁那年,当吉林天降陨石时,他自己心里已经知道,老天就要收自己的命了。
其实,古人早就明白,人力是斗不过天命的。《列子·力命篇》以“力”与“命”为辩论双方,对命运进行过一场精彩的辩论。力代表人力一方,命代表天命一方。“力谓命曰:‘若之功奚若我哉?’命曰:‘汝奚功于物,而欲比朕?’力曰:‘寿夭穷达,贵贱贫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’命曰:‘彭祖之智,不出尧舜之上,而寿八百;颜渊之才,不出众人之下,而寿四八;仲尼之德,不出诸侯之下,而困陈蔡;殷纣之行,不出三仁之上,而居君位;季扎无爵于吴,田恒专有齐国;夷齐饿于首阳,季氏富于展禽,若是汝力之所能,奈何寿彼而夭此,穷圣而达逆,贱贤而贵愚,贫善而富恶邪?’力曰:‘若如若言,我固无功于物,而物若此邪?此则若之所制邪?’命曰:‘既谓之命,奈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,自寿,自夭,自穷,自达,自贵,自贱,自富,自贫,朕岂能识之哉!’”
意即,人力对天命说:“你的能力怎么能跟我相比呢?”天命说:“在自然规律面前,你能有什么作为?敢跟我比?”人力说:“人的寿夭穷达,富贵贫贱,都是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而实现的。”天命说:“彭祖的智慧,比不上尧舜,但他寿长八百岁;颜渊的才华,皆在众人之上,可他却只活了三十二岁;孔子的品德,比列国诸侯都要好,但他却颠沛不遇,困于陈蔡;纣王的德行,比一般人都坏,可他却高居君位,作威作福;被孔子誉为‘至德’的圣人季札,在吴国没有爵位,而被称为‘诸侯大盗’的田恒,却在齐国为相;伯夷和叔齐的品行,与柳下惠一样高尚,但他二人却饿死于首阳山,柳下惠却既当官又发财。这些结果真要是你人力能做到的,哪为何智商高的还不如智商低的长寿?品行高的还不如品行差的命好?有才能的还不如无才能的受到重用?善良的人还不如邪恶的人富有呢?同样品行高洁的人,为何伯夷叔齐会饿死,而柳下惠却能富贵双全呢?”人力说:“要是像你说的这样,那我就不能改变天命了。难道这些都是天命注定如此吗?或者都是你天命操控的吗?”天命回答说:“既然说是命,哪里还有谁操控呢?我天命只是服从自然规律,顺着自然规律来安排一切,至于谁长寿,谁短命,谁贫穷,谁发达,谁贵,谁贱,谁富,谁穷,我天命又怎能知道呢!”
列子的这番回答太高妙了。列子是老子的学生,自然遵从其师“道法自然”学说,认为人的命运属于自然规律,生老病死,既不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,也不能任由自己掌控。亦就是说,人的性命是很无常的。虽说“命由天定”,但真正追到老天面前,它老人家也是无能为力,无可奈何的,老天根本定不了人的性命,人的命真的很无常。好多时候,就一个瞬间的意念,人都控制不了。犯下一生难以挽回的后悔事。早上出门,晚上就回不来了。甚至,晚上好好地睡下,早上就醒不来了。生命这么无常,那人怎么办?当然只有顺应自然、尊重自然规律去行事,冬来添衣,夏来减衣,春来种田,收来收获,饿了吃饭,瞌了睡觉,吃喝拉撒,顺时而为,该读书时读书,该玩耍时玩耍。让生命的过程充满乐趣,充满智慧,而不能斤斤计较于寿命的短长,财富的多,地位的高低。就如孟子所说“顺受其正”,才是对待所谓“天命”的正确态度。
汉朝的王充,是后汉的太学,思想的明星,他对命运的观点,就与列子很象,认为“性命无常”。王字是浙江上虞人。小时家里很穷,买不起书,很多书都是站在书店里看来的。但他能在儒家思想一统的时代,独树一帜,反对一统中的糟粕,实在是很优秀的。正如宋恕在《六斋卑议》中所称道的“旷世超奇出上虞,论衡精处古今无”。王充的伟大,在于他风格独具,思想不遵传统的绳墨,勇于疑古论今。他的思想,集中体现在《论衡》中。例如在“奇怪篇”中,他怀疑稷母履大人迹而生,而说:“贵人之气,更禀贱物之精,安能精微?”在“论死篇”中,他论死生,则以死者现神,必着敛时之衣;人即有鬼,岂衣服之仍形?又如“书虚篇”中疑孔颜同登泰山,以望阀门之事;“感虚篇”中疑杞梁之妻哭城城崩之伪;“语增篇”中疑武王伐纣,兵不血刃之有问题;“谴告篇”中疑灾异之无关人事;“商虫篇”中谓虫灾之由于人谋不臧。并更明言当时学风的妖妄……凡此种种,都是《论衡》中不凡的思想品质,用今天的话说,王充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无神论者。他反对灾害应于人事说,反对天人感通说,反对因果报应说,反对神仙说,反对鬼神祸福说。但就是不反对天命说。他认为人的死生、寿夭、贫富、贵贱、幸与不幸、遇与不遇等方面,都不是人力所能主宰的。
王充说:“凡人遇偶及道累害,皆由命也。有死生寿夭之命,亦有贵贱贫富之命。自王公逮庶人,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、舍血之属,莫不有命:命当贫贱,虽富贵之,犹涉祸患矣;命当富贵,虽贫贱之,犹逢福善矣。故命贵从贱地自达,命贱从富位自危。故夫富贵若有神助,贫贱若有鬼祸。命贵之人,俱学独这,并仕独迁;命富之人,俱求独得,并为独成。贫贱反此:难达、难迁、难成,获过受罪,疾病亡遗,失其富贵,贫贱矣。是故才高行厚,未必保其必富贵;智寡德薄,未可信其必贫贱。或时才高行厚,命恶,废而不进;智寡德薄,命善,兴而超逾。故夫临事知愚,操行清浊,性与才也;仕宦贵贱,治产贫富,命与时也。命则不可勉,时则不可力。”
    又说:世俗见人节行高,则曰:“贤哲如此,何不贵?”见人谋虑深,则曰:“辩慧如此,何不富?”贵富有命,福禄不在贤哲与辩慧,故日富不可以筹荚得、贵不可以才能成。……故贵贱在命,不在智愚;贫富在禄,不在顽慧。世之论事者,以才高当为将相,能下者宜为农商,见智能之士,官位不至,怪而訾之曰:“是必毁于行操”;行操之士,亦怪毁之曰:“是必乏子才知”。殊不知才知行操虽高,官位富禄有个。才智以吉盛时举事而福至,人谓才智明市;凶衰祸来,谓愚暗不知。吉凶之命,盛衰之禄也。(《论衡》命禄篇)
但是,王充相信天命,并不宿命。在那个迷信极为盛行、“天人感应”挂帅的时代,认为人的一切都被老天注定,好象老天是有意志力的。王充认为这种思想观念是错误的,他认为天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所以他提倡一种自然的没有意志的天道观,他说:“夫天道自然,自然无为。……使应政事,是有为,非自然也。”(《论衡》寒温篇) “夫天道,自然也,无为。如谴告人,是有为,非自然也。”(《论衡》谴告信)“应政事”、“谴告”这种祸福之事乃人力所为,是有为,而非自然之无为也。他说,儒家“天地故生人,此言委也!”(《论衡》物势篇)这样,王充一枪就毙死了“天地故生人”的“故”字。“故”就是有意的,有意志的,有目的的。而天地生人是无为的,无目的的。“天地合气,万物自生,犹夫妇合气,子自生矣。”“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,此则自然也;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,此则无为也。谓天自然无为者何?气也。恬澹无欲,无为无事者也。……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,故能则天自然无为。”而人中,什么人达到了“无为”的境界呢?只有黄老达到了这样的境界。“贤之纯者黄老是也。黄者,黄帝也;老者,老子也。黄老之操身中恬澹,其治无为,正身共已,而阴阳自和。无心于为,而物自化;无意于生,而物自成。《易》曰:‘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’垂衣裳者,垂拱无为也。……《易》曰:‘大人与天地合其德。’黄帝尧舜大人也,其德与天地合,故知无为也。”就是我们观察到的天地四时之道,春生,夏长,秋收,冬藏,王充亦认为这不是四时的意志,不是四时的目的。天地自然,春夏秋冬,本来就是那个样子,故曰:“天道无为,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、秋不为成而冬不为藏,阳气自出,物自生长;阴气自起,物自成藏。”“故无为之为大矣。本不求功,故其功立;本不求名,故其名成。沛然之雨,功名大矣,而天地不为也,气和而雨自集。”(《论衡》自然篇)这种无为而为的思想,充分说明王充己经得到了黄老思想的精髓。所以,他信命,仍然是唯物的,无神论的,而非宿命的。
正因为自然无为,一切是没有意志的,所以自然与人间的祸福,都是无常的,人的命运亦是无常的,老天难以操控,人力自己亦难以操控的。无常的结果,只是“有幸有不幸”而已。比如地震、海啸、火山爆发、森林大火,这些都是无常的,无常的自然灾难,自然会给人带来无常的命运。就是地上跑的蚂蚁,牛足踩死者,没踩死者,都是无常的。牛那里想过,想踩死那只,不踩死那只呢。只不过,在人的眼中,踩死者不幸,没踩死者有幸而已。今天的车祸也一样,交通越发达,车辆越多,车祸越多,一年几十万人死于车祸,这亦是无常的,那个人开车出去,是想自己去死呢。所以,王充说:“凡人操行,有贤有愚;及遭祸福,有幸有不幸。举事有是有非;及触赏罚,有偶有不偶。并时遭兵,隐者不中;同日被霜,蔽者不伤。中伤未必恶,隐蔽未必善。隐蔽幸,中伤不幸。俱欲纳忠,或赏或罚;并欲有益,或信或疑。赏而信者未必真,罚而疑者未必伪。赏信者偶,罚疑不偶也。”(《论衡》幸偶篇)他又举例说:孔子门徒七十有余,颜回早夭,孔子曰:“不幸短命死矣!”短命称不幸,则知长命者幸也,短命者不幸也。服圣贤之道、讲仁义之业,宜蒙福佑,伯牛有疾,亦复颜回之类,俱不幸也。蝼蚁行于地,人举足而涉之,足所履,缕蚁乍死;足所不蹈,全活不伤。火燔野草,车轹所致;火所不燔,俗或喜之,名曰幸草。夫足所不蹈,火所不及,未必善也,举火行有适然也。蜘蛛结网,蜚虫过之,或脱或获;猎者张罗,百犬群扰,或得或失;渔者罾江湖之鱼,或存或亡,或奸盗大辟而不知,或罚赎小罪而发觉。灾气加入,亦此类也。不幸遭触而死,幸者免脱而生。(《论衡》幸偶篇)所有这些自然的无常,生命的无常,命运的无常,都是“有幸有不幸”、“有偶有不偶”的现象,都非老天的意志所谓。如果老天有意安排自然的无常,生命的无常,那老天也太无情无义、手狠心毒了,我们还敬天敬地干嘛呢,还强调“天人合一”干嘛呢。天若有意志,要造就该造个完美的世界,又何必造个“相贼害”的世界呢?所以,这一切,都是命。命即“无常”也。
性命无常,那么,人性的善恶与命运的吉凶之间,亦就没有多少关系了。王充说:“夫性与个异,或性善而命凶、或性恶而命吉。操行善恶者,性也;祸福吉凶者,命也。或行善而得祸,是性善而命凶;或行恶而得福,是性恶而命吉也。性自有善恶,命自有吉凶。使吉命之人,虽不行善,未必无福;凶命之人,虽勉操行,未必无祸。”(《论衡)命义篇)这种现象,在现实生活中,处处可见,老百姓就常困惑:为什么“好人命不长,坏人活千年”?为什么好人没好报,坏人乐呵呵?不是说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”吗?全因为性命无常。所以王充不信“因果报应”说。对“世谓受福佑者,既以为行善所致,又谓被祸害者,为恶所得,以为有沉恶仗过,天地罚之、鬼神报之。天地所罚,小大犹发;鬼神所报,远近犹至”(《论衡》祸虚篇)的论调皆是不信的。如果信了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”,那就信了天道有意志力了,就是真正的宿命,真正的天命注定,而非无常了。自然,就会自己打自己嘴巴,把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人的命源于自然“无为而生”的观念,“性命无常”、“幸与不幸”的命运观打的稀哩哗啦了。
性命,既然是一种无常,一切都是命,人能改变有常,无法改变无常,那么人就无法改变天命。所以王充应对命运的结论是:“信命者,则可幽居俟时,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也。犹珠王之在山泽。”《论衡》命禄篇)“幽居俟时”就是要顺应自然,顺应四时,幽居独处,该吃时吃,该睡时睡,活好当下。就如山里的玉、河里的珠,生来就是贵重的,它们不必自贵,人自贵之!人的命,怎么样就怎么样,一切等着就好了,“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也”!就其人的精神性而言,这一句,王充说的就无好奈了。说明他只认识了人的自然性,还没认识到人的精神性。这一点,就不如孟子:“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指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”给人斗志与拼搏的精神来劲了。王充给人的感觉,他似乎在用一种小宿命,来推翻一种大宿命,有点像尼采似的,在用一种新玄学,来推翻一种旧玄学。我常说,人有三条命,天命,地命,人命;生命,性命,使命。也就是人有三个性,自然性,社会性,精神性。在那个时代,人还正处在认识自然的时期,对人的社会性、精神性还没有真正的觉醒与认识。但在王充的时代里,以他的处境和学力,在当时由官方主导的天命大运动里,敢于对“世书俗说,多所不安”,而要“幽居独处,考论实虚”的“大勇”,我们就不能不对他佩服的没得话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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